是宋思锐。 他本就俊朗无俦,举手投足自带湛湛风华, 再改穿素雅宽袍,更具豁达辽远之气。 远望林绍一家及亲友,他忙不迭翻身下马, 快步上前,深深一揖:“思锐见过林伯父。” 林绍脸带喜容,细细端量他须臾:“三公子亲自到访,老夫心中难安呐!” 他自知现下将功折罪, 终归处在风口浪尖。 亲朋故友没敢和妻女那般在宫外相迎, 一则怕招来上位者猜忌,二则不欲引起坊间议论。 但林绍身居高位时待他们不薄,登门拜访乃人之常情, 即便当初做不到雪中送炭, 在形势有所好转的情况下聊表安慰劝勉, 亦不失为敬意。 大伙儿原本战战兢兢,诚惶诚恐,但见声望正隆的晋王三公子与新科榜眼崔慎之都没避嫌,感叹二人重情重义之余,亦安下了心。 众目睽睽下, 林昀熹随众人向宋思锐施礼, 展现出毕恭毕敬之状。 宋思锐只浅浅而笑,收敛平日种种热切亲近,随林绍夫妇入内就座。 经过近一月清扫整理, 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院虽无华美楼宇,但整体简雅怡人,秋菊丹桂凌霜,凡可玩之物,无不精细惬情。 大家无一例外询问起林绍在北域的时日。 林绍叹道:“说来话长,感激上苍眷顾,让林某人不致葬身雪域沙场。此去三千里,残躯卧病数月,伤寒缠身,对先帝的愧憾、对友人的歉疚、对家人的思念、对苍生的自责……亦日复一日侵蚀神思。 “我无从知晓内子平安与否,也不确定女儿会否乖乖遵照律例,承受应担的罪责,唯有痛定思痛,尽己所能,细察北域各城地貌,在前人所挖掘地下河道的基础上开凿人工湖泊蓄水,与大多数苦役一般起早摸黑,开荒种地……” 他伸出握笔执笏、翻书弹筝的手,目下已被风沙磨砺得干裂粗糙。 众人连声叹息,林绍微微一笑:“若不历此劫,老夫居庙堂之高、备受供养,何曾有机缘切身体会边疆将士们保家卫国、浴血奋战的艰苦?因此,这点小小磨练,算不了什么。” 他年少时如其他贵族子弟熟识骑射剑术,后从文为官、娶妻生女,早就丢得干干净净;但祖上传承的兵法要领、在工部任职多年对各地风物风俗的了解,使得他很快成为驻守主将的得力干将。 他以细微观察、果敢判断,助守军力挽狂澜,打下极其漂亮的几场战役。 朱大将军、霍将军等军将昔闻靖国公学识渊博、深谋远虑,知其门生众多,被其身在险境的临危不惧、放逐边关却从未自怨自艾、自暴自弃的精神感动,有心助他归京,才有了后来诸多提携。 林绍不敢居功,宣称北域大捷乃天时地利人和所致,余人或宽慰或祝祷,气氛融洽。 崔慎之身为晚辈,坐到最下首,鲜少发声。 他品尝茗点,静观林昀熹喜不自胜,忙前忙后的身影宛若穿花蝴蝶,长眸渗透的狐疑更为浓烈。 亲友倾诉别情,约莫相谈小半个时辰,陆续告辞。 崔慎之多留了半炷香,向姨父兼恩师讲述春闱和廷试的过程,及进入翰林院后的日常。 林绍自是欣慰万分,叮嘱他奋发向上,光耀门楣,好生照顾母亲云云。 论及崔夫人,在场之人眸光均有极隐约的暗淡,转瞬即逝。 猜出宋思锐与林家有要事商谈,崔慎之只汇报近况,道了恭贺与祝愿之词,便自请离去。 ··· 当厅内仅剩林家一家四口和宋思锐时,林昀熹示意老嬷嬷、易檀和笙茹把孩子抱回后院小歇,并借风大为由,亲手掩上门窗。 陈设古朴的偏厅一下子静谧无声,灯火轻微晃动。 林绍迟迟没和女儿多说话,实则一直在暗中留神她的一举一动。 脑海中犹记入狱前,他在家中正堂卸下官袍官帽,由大理寺卿亲来押送的场面。 那时前院一地狼藉,阿微跪地垂泪,哑声问道,“娘走了,爹也离京,女儿该依靠谁?” 林绍本想郑重告诉她,他林绍的女儿理应有所担当,勇去承认所犯过错。 但目睹她哭花了妆容的脸,他素白袍袖内攥紧的拳头,掐得掌心鲜血淋漓。 有些事,咎由自取的不光光是女儿,也包括他们夫妻二人。 若非对自身言行的轻忽,若非对独女的过分纵容,何来家财散尽、身败名裂的一日? 他刚回京没多久,满心专注于分内之事,偶有听闻女儿之名和晋王府的三公子联系在一块,却未细问因由。 此际瞥见宋思锐凝向林昀熹时不经意泄露的温柔眼波,林绍心下骤然一恸。 ——这丫头!竟连他赞许的学生也不放过? 他放下茶盏,沉声道:“三公子……” 宋思锐连忙起身:“林伯父,若依照礼节,我得尊您‘老师’,眼下既无外人,您唤我‘思锐’即可。”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