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那老者所说,这些昔日军阀手里的兵零散分布在华北,随时要听南京政府调令,向张家口的同盟军进攻。虽然老者说,他们现在选择了按兵不动,日后如何,谁又料算得到? 谢骛清从未怕过。但今夜,他惹不起这一干人,这一干谢家的知交故友。 青衫中年人见他的烟盒干瘪,从桌上拿起一盒新的,欲递过去。 谢骛清轻摆手。他坐在桌旁,两指夹着抽出来的一根烟,从烟灰缸边拿到火柴,低头,以手拢住,划亮、点燃。 他深吸了一口,再抬头,烟雾后的面容已不见情绪。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,烟雾于指缝间飘散,许是闲散的姿态,缓和了这包厢里的氛围。 关外、多伦和这里的人事物,都毫不相干。 老者对候在帘子外的副官轻招手,副官入内,老者附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话。副官领命而去,未几,外头热闹起来,临近被屏风隔开的包厢里的往日军官们,举着酒杯,来敬酒。 谢骛清来者不拒。 琼浆玉酿,一杯顶得上多伦普通士兵的数十日的口粮。 他们从前一个被攻下的县城连夜行军赶往多伦时,兵士们都饿着肚子的,顶着连绵夜雨,翻山越岭,只为抢占先机…… 他一人坐着不动,只等人敬酒,觥筹交错,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,神态各异,衣着各异,均是面容模糊。 “我也是保定毕业的,17年毕业的,没赶上谢少将军在的时候,”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道,“那间宿舍,说是谢教员读书时住过的。” “是吗。”谢骛清回应,弹掉烟灰。 他咬住烟尾,亲自倒了一杯酒,轻声道:“那该喝一杯。” 对方诚惶诚恐,仰头一饮而尽。 “多大年纪了?”谢骛清也干了这一杯酒,问这个模糊人影。 “三十有六了。”对方笑。 “我们十四军军长赵博生,17年毕业于保定。就是在三十六岁那年,在第三次反围剿中牺牲,”谢骛清微笑着,仿佛闲聊,“九一八之后,他曾请求北上抗日,被拒绝后起义,投身红军。和你是同一期的?” 对方面上的笑容凝结。 “你是哪里毕业的?”谢骛清看向又一个。 “云南讲武堂。” “我们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,是那里毕业的,”他道,“土生土长的云南人,白族人,现在在关外抗日。” “你是何处毕业的?”谢骛清转而问身旁的另一个模糊人影。 “黄埔。” “第几期?” “四期。” “李德芳,和你同一期的,步兵科。二九年被你们南京政府军法处逮捕,就义于南京秦淮河,”谢骛清往左看,“你呢?” “一期,黄埔一期。” 谢骛清平静地笑笑:“谭其镜,黄埔一期,你的同学,二七年就牺牲了。他在校时,曾手书——“他注视那人,郑重道,“‘国不宁,暂不还乡’。” …… 谢骛清一个个问过去。到后头,他对谁说话,手都搭上那人的肩,或轻,或重拍上一拍。 他醉了。 何未的泪在眼眶里,靠心力强行压制。 问到后头,再无人敢答。 “世侄醉得深了。”老者在寂静里,让这些敬酒的亲信退出。 何未立身而起,到屏风外,唤了老板,低声嘱咐,添了几道海味。 无力感弥散在心底,她背对着包厢,立在雕着山水图的屏风外,背靠上去。隔着一扇木板,抬手,假意理脸边碎发,匆匆将眼角的泪擦了。 “怎么了?”身旁,有男人的声音低声问。 她心一颤,回头,对上他的眼眸。 谢骛清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,倚靠在她身旁,以一种极亲近的姿态,近乎耳语问她:“不舒服?” 许是酒气晕染,他的眼眸里有水汽。 “难得见你和这些人应酬,”她轻声答,“不习惯。” 避重就轻,仿佛刚刚里边的事从未发生。 谢骛清被惹得笑了,那双眼睛直视于她。他竟低头,离她离得更近了:“二小姐心疼了?” 仿佛从未成过亲……是一场旧情人相逢的戏码。 谢骛清从未在外人面前同她有过于亲昵的接触,他确实醉了。 “怎么不说话?”他低声又问。 他臂弯里是黑西装,立领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,手指上勾着一副圆镜片的黑眼镜。人倚在屏风侧,醉意浓重……好似回到那年,南北和谈,他带着副官和一行从南方来的将军们,踏入利顺德饭店的大门。 那时的谢骛清有兵,有和谈,有抱着同一目标的同僚。 短短九年,同僚反目,家国已破。 老板在一旁候着,远近是轮番端上佳肴琼酿的伙计。 “在想,为你温一壶新酒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