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明方才皇姑姑在这里时,他一眼都未曾逾矩看去,等人走了,又成了这模样。 皇帝唏嘘一声,他从前也有过希望他们和好如初的念头,可惜有人不争气,可能这便是注定无缘吧。 他道:“如今大长公主无碍,卿家也可放心了,便当前尘已散,待朕大婚后,安心准备入内阁吧。” 梅长生恍若未闻,目光还幽幽地飘忽在远处。半晌,声如烟渺:“陛下,若前些年我一直陪着公主回翠微宫,如今的情形,会不会不一样?” 皇帝没想到向来板正的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,本已准备前往太庙去的步子顿住,“梅大人悔了吗?” 悔?梅长生睫羽颤了颤,眼底狂涌的黑潮一瞬被他定住,露出一抹温文的微笑,“臣不悔。”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头,反剪双手道:“是啊,朕记得,卿家为少傅时,教朕对弈曾说过一句话,此生如棋,落子不悔。朕一直记到如今。你说,做下之事无论是对是错,人悔了,便会自怜,自怜,便会自艾,以至于错了过去,又误了将来。所以要知错而无悔。 “朕,因铭此言,亲政后过手的每道政谕,做出的每个决定,都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确保他日无悔,故而反复思虑,不敢有一刻懈怠。” 梅长生听出皇帝话中之意,敛色道,“陛下青冰之资,宸聪圣明,臣惶恐。” “这些老头子话朕听得够多了,不差你的。”皇帝“嗳”了声,摆摆手,“朕当时年少,却永远记得卿家说出这番话时的丰神俊采。天下快意事,本就少得可怜,若连祖皇盛赞的骨骾良臣也人心反复,轻谈一悔字,未免太无趣了些。” 梅长生目光微动,这番话明为叙旧谈心,何尝没有敲打的意思。 江瑾那些话,多多少少,到底还是留在了陛下心里。皇帝用他,要用个安心。 昔日被晋明帝牵在手里亲自送到他面前,命他好生教辅的小皇孙,已经成长为了宸思与驭术皆备的大晋天子。 梅长生面色如常,颔首称是。 是,不悔,他曾在心里苛责自己万遍,却发现不能抵偿她受过的苦痛,他从颠白山下山那日曾决心放手,只默然守她,可一见到那粒朱砂,此心又约束不住。 既然如此,他要定她。 她的九叔,能让她安心地哭,她的小淮儿,能让她放纵地笑——梅长生过往是孽,便许她个将来。 就各凭本事。 “陛下。”梅长生忽然下拜,“臣有一事请奏。” 皇帝有些意外,“何事?” “陛下年前,曾有意在江南施行改稻为桑之策,臣一向留意,临安元氏与苏州甄氏皆累三代家学,可谓清贵,陛下若有意,可堪扶持此二氏,帮助当地农政衙完成百姓由耕到桑的过渡。” 皇帝眼皮子一跳。 大晋的江北有五姓世家,太原王,清河崔,陇右李,荥阳奚,范阳陆,五门阀互为制衡。 而江左梅家,一家独大。 江南世族皆以书香传家,所以南学自来优于北学,而江南丝政之富,又是天下闻名。 先前有梅长生这位梅氏嫡长孙入仕,梅家为避锋芒,朝中更无姓梅者,可见是对其寄予了厚望。如今他真要登阁了,皇帝可允他主考科举做个半朝座师,却未必能容许梅长生做整个南学的楷模。 前者是天子之臣,后者却是阀阅之主。 中央集权在历朝历代都是帝王手中最大的权柄,不愿假手他人。 梅鹤庭的这个建议,相当于提拔江南两姓与江左第一氏的梅家抗衡,有种一心为公的断腕魄力。 削梅,皇帝是隐约有过这个念头的,但具体如何动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世族,他也知道深浅,得和梅鹤庭有商有量着来。 梅鹤庭主动上言,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,他是避嫌表忠也好,以退为进也罢,宣长赐都不能当真顺阶下,执他的手去砍他的根,用人不是这么个用法。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掌捏了捏,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,“唔”了声道,“你的意思朕知道了,此事不急,容后再说吧。” 梅长生嘴角微不可察的轻动,“臣遵旨。” *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