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在哭。 满廷臣工们闻音抬头,茫然视上。 跪在殿上的谭君却毫无所动。他撑起朝服的每一根骨头都同之前一样的硬、一样的锐。 十五岁的皇帝站着,纤薄的身体微微发抖,脸上泪痕交错。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,心里面种种恼意与愤怒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僵青的脸上,他像是一个不被人理解、不被人宽纵的孩子,盯视着那个不肯顺从他意的最亲信的人,尽失威仪地哭着。 众臣愕然。 这是少年面对谭君的爆发。 他是晋室的皇帝。而他终于也像曾经坐在这高高御座之上的每一位晋室的皇帝一样,在还能做出选择的时候,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最孤冷的那条路。 这条路,由戚氏的列祖列宗以无数的白骨与鲜血铺就而成。它生长在他的骨与血之中。它终将由他以更多的白骨与鲜血铺成更加牢不可摧的一条路。 少年停止了哭泣。 他抬起手,抹了一把脸。 “谭卿。” 他一面开口,一面缓缓坐回御座,“卿的致仕之请,朕允了。” 说罢,他叫内侍发下处置鄂王一案所牵连的罪臣的皇诏,道:“这道诏令,永仓郡防御使早已替朕草好了,往后这朝中事,谭卿亦不必再操心了。” 诏书上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,重罪之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,余者不分罪名轻重,阖族流放北境。 内侍随后叫了散朝。 皇帝起身。 满殿文武俯身叩行大礼,他垂下目光,一路扫过每个人弓着的脊背,踏着方才内侍宣诏的余音,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。 …… 供奉晋室列祖列宗的龙章阁中,烟雾缭绕,光线半昧。 少年跪在锦垫上,头目微垂。 在他头顶正对的前上方,奉着他生父的灵牌与画像。 曾经的昌恭宪王戚炳轩,早已在少年的一意孤行下,被追谥为大晋明宗成皇帝。 而鄂怀妄王戚炳靖七个字,亦早已在少年的强势授意下,自晋室戚氏玉牒及所有的诏文书函之中除去,骨灰无痕。 对着灵牌与画像,少年端端正正地叩了一个头。 他道:“父王。儿替您报仇了。” 当年父亲尸首两处,殓葬时母亲泣血倒地,十一岁的他被人自人群中拉走,架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,一路送入皇城之中。宫门开启,文乙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,恭恭敬敬地将他迎入这深宫。十二岁时皇祖父过世,他被迎立为新帝,在携百官送鄂王出京赴封地的城外官道上,他叫着“皇叔”哭成了个泪人。 过去种种,多少惊怕,多少屈辱,多少不见天日的黑夜,多少沉默无言的忍耐,皆被他用鲜血尽数封盖、彻底埋葬在了过去。 他再也无惧。 少年站起来,伸出手,隔空触摸画中的父亲:“父王。外朝的臣子们在议论,说儿过于苛狠,非仁明之主。” 他的眼底压着赤红的血色:“父王当年被四叔所害,正是因不够狠。四叔在世时,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,可在儿眼中,四叔也不够狠。四叔若是够狠,当年将儿也杀了,如今又岂会是这结果。正是因此,儿才要做那最狠的人,否则,儿的下场与父王、与四叔又会有何区别。” 画像中的男人看着他,而他亦看着画像中的男人。 然后他收回手,掸了掸帝王常服的袖口,转身走出了龙章阁。 …… 五日后,由兵部派遣禁军,马不停蹄地将被阖族流放北境的罪臣及他们的眷属们押送出京。 而那三百一十七名将要被诛夷三族的鄂王党羽,则被定在十日后问斩。 此前静如深潭的朝野在没了谭君坐镇之后,终于略起波澜。 朝会时,有御史出前上谏:“陛下。自鄂怀妄王殁以来,陛下多近永仓郡防御使,而永仓郡防御使无王爵、无职掌,却屡屡干涉朝事,引陛下刚愎独断,此绝非良臣所为。臣等望陛下亲贤臣,远小人,效明君所行。” “永仓郡防御使乃是朕的亲六叔,卿等多虑了。” “陛下,为君者,当着眼于大局,防患于未然。” “患自何来?” “鄂王一案,永仓郡防御使几番上言劝陛下不可手软,此是居何心,陛下当深察。此番陛下杀诏不仁,臣等望陛下三思,望陛下收回皇命。” “朕意已决。” 御史急切:“陛下!” 少年冷冷斥道:“放肆。” 这一声“放肆”,饱满,有力道,富有威仪,像是一位真正的手握皇权、睥睨天下的帝王的语气。 御史闭上了嘴。 在他身后,众臣亦随之噤声。 …… 傍晚时,戚炳永受召入宫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