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师的目光拂过他的头顶,定格在他身后,喟道:“我负故人遗愿,憾不能亲见此愿成真。望士仪年年祭我时,告我以天下新事。如若此愿成真,九泉之下,我与故人皆可放心长眠矣。” 他的泪水崩决而出。 老师的目光向下一压,一座山岳便压在了他的脊背上。这座山岳使得他肩后的骨头将衣衫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,看起来极硬,极锐。 …… 谭君立在崇德殿上。 殿砖干净明亮,可他的鼻间却满是浓重的血腥味。这血腥味非自殿上来,而自他身上来。他整洁的朝服上、他干净的双手上,皆是无形的累累鲜血。 他带着这样一身无形的血气,将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块新匾。 御座上,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渐淡去,化成了一副更加成熟、坚定、果决而野望毕露的男子面孔。 戚炳永道:“谭卿。” 谭君跪了下去,叩首道:“陛下。” 戚炳永看着他肩后的硬骨,笑了一下,然后问说:“前日怀帝梓宮下陵,卿可有落泪?” 谭君跪着,未开口。 戚炳永又问:“若无谭卿相助,朕何来今日之大位。朕意拜谭卿为相,今日召卿来,便是想听一听卿是何意。” 谭君叩首道:“臣乃卖主贰臣,不忠、悖德,何来颜面居此重位。” “谭卿,”戚炳永嘴边的笑意加深了些,“卿同朕之间,便无须故作此等姿态了罢。”他一扬手,将一本札子丢下来。 谭君接过,打开来阅。 里面,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牵连获罪的所有人的姓名。新帝登基,赦宥天下,凡罪者皆减数等。只因鄂王一案特殊,刑部特地上表,奏请皇帝御笔定夺,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该一并赦了。 谭君阅罢,道:“陛下甫登大位,当先收拢人心。此皆怀帝所罪之人,若逢陛下宽赦,人心自附。” “朕意亦如是。” “陛下圣明。此间尚有不少良臣,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?” 戚炳永沉吟着,未即回答。 谭君又道:“此乃为国用人,望陛下深思。” 戚炳永道:“说起用人,朕倒有一人要用。” “愿闻陛下之意。” “朕意让任熹掌兵部事。” 谭君面无表情地听着。 戚炳永又道:“怀帝生前罢废鄂怀妄王数政,有其道理。此前数年,西、南诸军唯鄂怀妄王之命奉从,隐患深藏,朕每每思之,夜不能寐。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书,则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肃各军,翦除鄂怀妄王在军中的余党。再令户部重新拟定藩军军饷,力保各封诸王之利,则宗室可睦。此事朕已熟思之,谭卿以为如何?” 谭君再叩首,答称:“臣以为,陛下圣明。” …… 离殿后,谭君没有再回首。 在他的身后,硕大的崇德殿匾披着西沉斜阳,赤霞如血一般地浸透了每一字。 …… 六日后,有函递入谭府中。 函自京外来,并未落有具体出处,其上挟着军前特有的风沙与尘汗混合的味道。 谭君拆开此函。 讨晋廷檄 谢淖告大晋四境诸军将卒: 自晋祖登极、天下二分已来百余年,战火不绝,苍生殄灭,阡陌埋骨,山河萧条,四野茫茫。 夫国祚之兴,在于九族亲睦,万黎兴旺;其衰也,在于骨肉疏绝,百姓离心。今晋室绝纲,分崩离析,诚由德道丧也。故鄂怀妄王亲弑昌恭宪王、鸩杀庄宗明皇帝,夺其位以立穆宗怀皇帝;怀帝又杀三王、夺宗室权柄以自立;今晋帝谋其位,杀怀帝于廷,怀帝身首两断,竟绝无全尸;晋室大长公主纵火焚宮,竟下于狱,生死未明。此间种种,悖天侮地,四海震悚,昭然共闻。 今战事连年,国中荡荡,宗庙计绝,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。国之四境,漭漭疆场数千里,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。战事每起,转输不绝,行役亦久,百姓怨旷,同怀危惧,何其忧苦。吾辈从军,为没身报国,虽死而不悔;然兵命何贱,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。吾辈死国可矣,死宗室私权可乎! 吾闻一姓之江山,有始则必有终,自古而然。吾辈欲谋太平之事,建千秋之业,诚在今日。今晋廷如日西沉,大军一朝北征,必如火燎平原,风驰电举,长驱晋京,席卷百郡,荡涤虐乱,夺晋室魄,指日可尽。 即日授檄,传书各军,咸使闻知。 …… 谭君阅罢,垂下目光。 此封檄文,气势如长河怒浪,决泄千里,虽文采斐然,却不似出于谢淖之手。他再度将其扫视一番,半晌后,目光中现出一丝了然。 天下兵马见此文,必当避而让其行。征伐之路,若无须见血,便不必见血。 遥想谢淖,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