鼎已经不在了,正因此姬若木以太子之尊深陷漩涡,而阿四才有资格说自己无心皇位。 多么奢侈的言论啊。 “我总觉得天下不该是如今这样子的,陛下勤于朝政,英明不亚于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,朝中依然有叛臣,在野有叛军,人活了生、生了死……”阿四仍然不安,旧日的记忆告诉她,千年之后世界或许才有转变,那可是整整上千年。 “人性如此。”太子说,“古人漫长不可追忆,商朝仍有伟妇,而周朝天子距今一千七百载,史不记母姓名而记父,即便如此,周文王也从女旁姬姓,你我也是姬姓女子,是黄帝后人。万万年的传说在男人口中诵了两千年,面目全非的篇章下仍有女字,而太上皇继位至今不过五十年。你会看见第一个百年的盛况,那会是男人拼命遮掩两千年也抵挡不住的光辉。” 阿四喃喃:“长姊竟然是信这个的?” 太子莞尔:“不是信,而是事实。这是你我理所应当拥有这片土地、受到万民爱戴的缘由,只因千年来小人与男人构陷,女子才不得不姘居人下,为人妻奴。大周土地上的每个女人都是皇帝麾下的妾,是可以昂首挺胸站着活下去的人。” 阿四听着耳熟:“这似乎是礼部编篡的《大周礼》开篇内容,我记得是齐王写的,明年就要正式发行民间,用以科举题目了。”她粗略地翻看过几页,还给礼部陈老头提过建议。 “是啊,已经有上千册发往大儒、书院、朝廷官吏手中。”太子笑道,“这就是书、文的妙处。只要手段强硬,时间足够漫长,儒家的克己复礼,也会是我们的大周礼。” 此次叛乱,不少牵涉人士,正是《大周礼》反对声浪中最强烈的一众人。不出意外的话,闵大将军接下来会很忙碌。 “会死去多少人呢?”阿四眼睛微微眯起,“应当不会比古往今来无辜枉死的女人更多吧。” 现在死去的,都会换回一条将来的女人性命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 “是啊,这是为了更多的人好。” 路途上的最后一晚,太子用仅剩的手轻抚阿四脸颊,正色道:“阿四,回到新都之后,你不要向任何人轻言在外的见闻,尤其是鼎都的。真真假假的风言风语足以要人性命,我们每个人都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做。你不能胆怯,不能逃避,不能偏听偏信,二娘和三娘都没有任何过错,犯下滔天罪孽的是叛臣,是欲亡我大周的乱臣贼子。” 她自愿留在鼎都,也是明知蹊跷自愿走出东宫前往别院,棋差一着。 姬若木空荡的左袖下隐隐作痛,但她仍然笑着:“我的断臂,不,太子的断臂是国仇家恨,但凡牵涉其中的人都会被圣上的怒火牵连。死无对证的真相不足以取信于人,更不会为圣上所接纳,这是要用尸山血海才能洗去的刻骨仇恨。你要谨言慎行,接下来的风波会很汹涌,我不希望你被波及。” 阿四沉默着,盯着车顶繁复的花纹良久,点点头。 此刻,她终于听明白了那天太子和孟予的对话。时光不会倒流,太子切断的左手已经成为定局。皇帝计划不会因此终止,太子失去的左手加重了筹码,血债必要血偿。 真相已不重要了,皇帝不会允许宝贵的时间花在血亲自残上。皇帝曾隐忍十年做一个面面俱到的大公主,又用十年做完满的太子,又是十年的宽仁明君,竭尽全力保持的稳定,就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清洗。 阿四想起了老裴相在鼎都郊外农庄的别有深意的话语,老裴相如今远在族地开山教书,远离是非,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了? 新都上东门外十里连同城内直通皇城东城的宣仁门,长街封锁,百姓退避。城外在风雪中迎接太子辇车的是楚王和宋王,迎车见礼。车停,侍从掀开帘,太子如常笑道:“何劳妹妹们在此吹风,车中宽敞,阿四也在这儿,都上来吧。” 姊妹之间相处,果真一如既往,至少阿四不觉得有异常。 长车直入紫微宫再换步辇,至徽猷殿外,楚王先下再扶太子,四人先后进入徽猷殿。 殿中已有二十人在,具是朝中主持一部的大员。皇帝坐于上首坐榻,一见太子,连行礼的功夫也不肯耽搁,即刻便招人来坐身侧。太子不敢僭越,预备推让之际被皇帝拉住右手坐下。 “我儿受苦了。”皇帝几欲落泪:“朕富有天下,却不能庇护顺伯平安。” 此言一出,堂下妾臣登时跪伏请罪。阿四左右观察,跟着姬宴平动作,只坐不跪伏。 太子伏在皇帝膝头,哽咽道:“鼎城失守,叛臣作乱,是儿监察不力之过,有失太子职责。儿无能,却劳累陛下忧虑,儿自请废去太子……” 皇帝不愿去看无能的官吏,只注视着受难归来的姬若木,抚摸女儿的鬓发,打断她的话:“顺伯、顺伯,是朕取的字不好,朕之长女,家中巫儿。改以巫为字,惟愿妣祖照拂吾家巫儿。” 殷人故地齐国,母系风习浓厚,长女不嫁,留家主祠,是为巫儿。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,皇帝此言,是为太子正名。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