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明白这些,冯赛身心顿时清爽许多。对于李弃东,心意也随之而变,想探明因由之情,隐隐胜过了捉他归案之念。 薛尚书府离得不远,在皇城东面的界北巷。这一带都是京中贵臣府邸。当年,薛尚书典买这院宅子,还是冯赛从中操办。 这薛尚书名叫薛昂,元丰八年得中进士及第。那一年三月,神宗皇帝病薨,不到十岁的哲宗小皇帝继位,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,重用司马光等旧臣,驱逐新党,尽罢新法。 薛昂当年应考,所学是新学,轻进求锐,只看策论,不重学问。幸而那年他考中后,神宗才病薨。他曾历任太学博士、殿中侍御史、给事中兼大司成。由于学问根基浅,但凡见士子文章中引用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等古史语句,便要黜退。甚而奏请罢除史学,被哲宗皇帝斥为俗佞。 薛昂后来能升任尚书左丞,官至副相,全凭巴附蔡京。他举家为蔡京避讳,菜不能称菜,称蔬;京城不能称京城,称皇都。家人一旦误犯,便要笞责。他自家有时不慎口误,也要自掌其嘴,因而京城人私下里都唤他“薛批口”。 不过,薛昂也有自知之明。八年前,官封尚书左丞后,明白才不称位、高处难安,因此主动请罢,出知应天府。任满归来后,这几年便在京城领闲职、享厚禄,恬然无事。 冯赛来到尚书府门前,时近二更,府门已关,只开了一个侧门。灯笼下两个门吏守在门边。这宏阔院宇他曾进过几回,这一次心境却大为不同。其中一个门吏以前见过,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。他下了马,走上前,提振起精神,微微笑着说:“能否请刘虞候进去禀告崔管家,冯赛有要事求问。”那个姓刘的门吏瞅着冯赛,目光闪了几闪,显然认出了他,只是在揣测冯赛现今身份处境。见冯赛坦然无事,便含着犹疑,点头哼了一声,转身进门去了。半晌,才出来,脸色却略松活了些:“跟我进来。” 冯赛忙跟着那吏人,像前几次那般,进了门,穿穿绕绕,经过几层庭院门廊,来到边上一个院子。一进院门,眼前情景让冯赛不禁一愕:院子中央一座铜鹤灯架,挂了三只白绢碧绣的灯笼,崔管家坐在灯旁一张锦垫竹榻上,只穿了白绢汗衫内裤,披了条黑锦道袍,散着头发,裤腿挽在膝部。他身侧一只檀木小几,上摆着官窑白瓷酒瓶、酒盏,一碟油煎脆螺。他正拈着一颗脆螺,在嘬吸。 而他腿前,是一只雕花木桶,冒着热气,那双胖腿伸在里头,一个翠衫侍女蹲在一旁,正在替他搓洗。另有一个红衫侍女则站在他身后,拿着把象牙篦子,正在替他细细篦头。 抬眼见到冯赛,崔管家立即丢掉螺壳,笑眯了眼,抬起胖油手连连招呼:“冯二,快过来,快过来!满城的人都在说你遇了事,成了丧家犬,我瞧你好端端的,并没蜕皮掉毛呀!你凑近些,我仔细瞧瞧” 冯赛只得走到近前,躬身施礼拜问。 “嗯,还是那个温雅雅、从容容的冯二,好!我还跟人争,我这双眼看了多少山高水深,哪里能看差了人?好!好!不过,听他们讲,你如何凄惨狼狈,全都片片段段,从没听全过。你给我细细讲讲!抬把椅子给冯二,点一盏去年御赐的那龙凤英华!” 冯赛听了,虽勉强笑着,心里却极不自在,自己竟成了众人的笑谈。但随即一想,众人事,众人说;不说你,便说他。如今正巧轮到自己而已。与其让人胡乱语,不如自家照实言。而且,经历了这些,余悸犹在,不若敞开说出,方能云过淡看、烟散笑忆。 这时一个男仆端出一把檀木椅,冯赛便坐到崔管家对面,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一遍,说到刺心难堪处,心里仍一阵酸接一阵痛。崔管家却听得不住咋舌瞪眼,冯赛知他最爱奇事异闻,只当有趣,并无恶意,便也尽力笑着,像是说别家的旧事一般。说罢之后,心中果然轻畅许多。 “茶都凉了,再点一盏热的来!痛快,痛快!这比京城瓦子里那班讲小说的王颜喜、盖中宝、刘名广辈,胜过多少去?”崔管家听得面热耳红,伸出胖手将头发捞到耳侧,“人都笑你落魄,他们都是阴沟里的蛤蟆,岂能知晓,不经些大山大水,哪里能得来千里平川?唯一只看,人被大浪卷了,能不能攥口气浮出来。” 冯赛听此一说,心里越发没了阴翳。 “杂M.bJZJNf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