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声音恳挚涩哑,但沈湛的嗓音,却一如这几年来,平静无波,“陛下言重了,若不是陛下宽宏大量,微臣的母亲,早已身首异处,武安侯府也大厦倾颓,微臣也无戴罪立功的机会,可在如今,继续做着武安侯与昭武将军,担着沈氏继续向前,陛下隆恩似海,微臣唯有尽忠效死以报,每字每句,都是肺腑之言,不敢怨恨陛下,也不该怨恨陛下。” 依旧是得体无温的臣子辞令,与这几年来,没有丝毫区别,每每他这皇帝,试着捧出赤诚肺腑相靠,总是会像现在这样,被冰冷的君臣界限隔住,不能再近分毫,皇帝沉默许久,轻道:“那阿蘅的事呢,不怨恨朕吗?” 沈湛道:“微臣处处掣肘,优柔无能,无力护她,若不是陛下明中暗里多次相救,阿蘅早已不幸身死,微臣当感谢陛下救命之恩,不应怨恨。” 皇帝的声音,也似沈湛平静无波,淡淡问道:“那趁你离京,趁火打劫逼占你的妻子,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之后,还明面里粉饰太平,与你称兄道弟,背后却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妻子,甚至别有用心地上门苟且,在你明华街宅内安插买通大量人手,欺骗你孩子的真正月份,这件件桩桩,你心中,不怨恨吗?” 暮风吹摇得杏枝花影凌乱,映得人身上时明时暗,看不清真正神情,迷离的光影中,眼前缭乱,耳边只有风声水声,不闻人语,良久沉寂后,皇帝再次轻道:“在上林苑观鹤台时,朕曾希望你上来就与朕动手,如此,在你心底,朕还有一分半分,是你的六哥,但你没有,你从始至终,不但没有动手,还对朕没有半点逾越君臣的激烈斥骂,朕那时就知道,朕在你心底,彻彻底底地完了,可纵是知道,还总是忍不住抱着一星半点希望,想着有一天……或有一天,朕与你,能再回到从前一分半分 ……明知是不可能的奢望,可还总忍不住去想……” 涩哑的嗓音渐低于无,复又慢慢响起,挟着这些年来的所有,沉沉响起,“……明郎,朕很后悔……” “实话讲,朕是个贪心求全的人,总忍不住回想,卑劣地回想,回想当初若一早知道阿蘅的身世,定极力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,再表情衷,如此,或可情义两全,但,这又只是朕的奢望罢了,从一开始,朕对自己兄弟的妻子动了心,就是错的,天底下,没有这般两全的好事…… ……朕终究为了一己之情,负了兄弟之义,阿蘅为了父母血仇,与你断情,而你亦一直在受家族生母制约,我们三人,都曾陷在两全中挣扎,也都终究做出了选择,这一世走到如今,不能再回头了,朕能理解你想走,除了你说的那些理由,还有其他……但,你这一走,我们三人之间这团乱麻,就永是死结了,纵是时光如水,也难以抚散半分,今生今世,再解不开了……别走,留在京城,朕不希望你将自己放逐远走,阿蘅她,定也不希望……” 沈湛终于开口,“陛下对微臣、对臣母、对沈氏,圣恩浩荡,微臣理应效死相报,纵是一生守死在燕州,也是应该,况求请赴边戍守、去那最为苦寒之地、护卫河山一事,除为回报君恩,微臣另有私心深重,不仅仅是为了历练养子适安,也是为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,为了修补武安侯府和沈氏的声名,赴边戍守一事,是微臣该走的路,还望陛下成全。” 他见皇帝迟迟不语,淡淡笑道:“当年陛下入主东宫时,微臣与陛下,曾在摘星阁立下约定,一为明君,一为名将,共同守护大梁江山,如今,微臣要践诺了,陛下却不允吗?” 这还是皇帝这几年来,第一次见到沈湛这般淡笑,他望得怔住,见沈湛微顿了顿,又轻声道:“让我走吧,连带着将这死结带走,如此,才是对阿蘅好。” 曾在摘星阁与他立约的武安侯府沈明郎,静静地望着他道:“她从愿意怀生永昭公主,就不再怨你了,今日我见她依伏在你背上,笑意虽淡,但却极真,阿蘅她,爱上你了。” 皇帝虽在蜜罐子里浸了几年,但却没有甜晕头脑,他闻言淡笑,笑中有着微微的苦涩,“也许阿蘅她……只是在试着像待曾经的沈明郎那般,待朕而已……” 静默的涩哑无声,如愈来愈暗的暮光,将暗的天色中,皇帝望着沉默的沈湛道:“朕是贼,从一开始就是,纵是真的窃得了珍宝,据为己有,也是要活在主人的影子里的,这是朕活该,纵是后面做的再多,也活该得不到你的原谅,易地而处,若你沈明郎在朕这个位置上,朕纵是对后来之事再多感恩,也难对起始之事,完全释怀,一起长大的情义,一片全然信任的赤诚之心,被那般背弃践踏,若是朕,许不仅仅是无法完全释怀这般简单,朕是小人,配不得你的真心,明郎你,一直比朕仁义许多。” 沈湛淡道:“并非仁义,只是时势瞬息万变,优柔无能,处处不如人,自赐湛卢剑始,你事事心如明镜,又何必为我加这虚名。” 简单数言,却已极是敞亮,胜过这几年来日日相见的千言万语,皇帝沉默着道:“到底是朕折了你了……” 慢M.BjZjnf.COM